此事按说发生在吕颐浩去世前后,但碍于这年头的通讯落后,赵官家到了腊月初十才弄清楚来龙去脉,哭笑不得。这事真不是原则问题,挺多会让岳飞再被人内涵一把当年带了绿帽子的往事,但以岳飞的气度,赵玖相信对他影响不大。
至于官家的处理很简单,用了上次对付西夏国主的办法,直接让人写条子问韩家人项羽的“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是不是值得学习,还怕他们看不懂这个典故再次赐下《史记》一部,回头提交一份《新昼锦堂记》,当范宗尹再次接到这个任务时,只觉得人生充满荒诞,同时也知道所谓梅花韩家彻底凉了。
当然,岳云身为军人,打人不对,责令其部长官张宪责打其二十军棍,但为人子奉养生母无可厚非,赏赐不予收回。
赵官家对于韩家的死活没兴趣,至于自己那女婿,想起大公主佛佑寄来的字里行间充满哀求的求情信,很不厚道地想反正他不罚岳飞也会打儿子,才不是老岳父看拐走闺女的臭小子不顺眼呢。
只想到老子八年来也是当亲闺女养大的这还没出嫁就向着臭小子,完全不想想是自己主动结亲加上同意人家小情侣通信的。
岳飞这事儿算是解决了,剩下的军功授田虽然一堆破事,但总体推进还是客观的,至于韩世忠屠杀的后遗症严重,真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了,只能靠胡寅等人慢慢平复了。因此三十八岁的胡寅正式由燕山路经略使兼任河北大都督,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使相,从此可以被人称呼一声“胡相公”。
但眼下是赵官家已经离开东京开封快三年了,那里毕竟还是权力中心,他要迁都又不是要废弃这座大城,今年无大事,再不回去真不合适了。
所以建炎十年的腊月十二日,赵官家再次开始千里大转进,从密云出发一路过大名、HD至黄河,直奔开封而去。
东京城内,皇城崇文院秘阁二层,赶回来传达口谕“一切从简”的辽阳郡王刘晏对着宰相行礼之后,就识趣地离开。
千辛万苦总算把官家盼回来了,首相赵鼎以下当即依次诸相公、尚书、侍郎、九卿、五监纷纷涌出,朝着北面虚空行礼,轮番称恭迎圣驾不敢怠慢。
好一番折腾以后,秘阁二楼内,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不过平静是不会太久的,国子监祭酒陈康伯率先道:“下官想问,今年腊月二十六的太学问政官家还会参加吗?今年已经有不少太学生来询问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刑部尚书马伸一向看他不怎么顺眼,于是道:“这话你刚才怎么不问辽阳郡王?我们这些人都在东京谁能知道官家的行程。”
都省副宰相刘汲也正色道:“不错,陈祭酒,老夫知道你也是为了公事,但是天子贵重,万事不及。若是强行赶路伤了御体,我等留守臣子是万死莫赎其罪的。”
要是单独对上马伸这个老古板,陈康伯真不一定怕他,反正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刘相公一向是做实事的,且为南阳一派领袖,说的又在理,他也只好乖乖起身告罪。
既然官家要回来了,一切都得重新安排,这是大家的共识。虽然赵官家从巡视东南开始,已经连续数年未曾归京,政事多托付于两府六部五监组成的这个秘阁。
甚至更进一步,大概是因为军事需要难以分心,所以赵官家即便是在东京,也很少在特定问题外干涉官僚系统。
但是根据这个儒家思想浓厚的封建时代规则,赵官家理所应当的分走了这十年里最大的胜利果实,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中兴之主,时代锚点一般的人物。所以,正如当初林景默对张浚分析的那样,东京朝廷,在那位官家面前,从内到外,从本质到表皮,毫无反抗能力,真就是‘朕给你的你才能拿’。
要不前段时间这么多人大冷天的抢着去燕京御前图什么,图那里的冰雪,图那里的破败?
现在迁都已经成为定局,但是营建新都并不是一件小事,所有人包括两位相公在内都想给官家留下一个好印象。
别忘了自从胡寅去了燕京之后,工部尚书这一个位置还空着呢?谁还心里没个想要提拔的人?
于是大家心照不宣,极为迅速地定下一些事,三三两两散去商议了。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万众瞩目的赵官家御驾却在深州一个镇子上耽误了一整天,险些误了过年,直到大年二十九才险险回到京城。
众相公大怒,杨沂中又再一次迎来了他的请斩潮,连一向风评很好的德顺郡王、安德军节度使刘錡因为倒霉正好在深州公务去见驾也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一次被参。
连他好不容易翻身的兄长刘锡都在家里的小宴会上问他,“老二,这官家到底在镇子里看到了啥,怎么还失态到住到农家小院去了?”
刘錡沉默了半晌,却忽然说:“兄长,你说官家会不会真的是天上的星宿,不忍心看着咱们大宋灭种,才下凡来的。”
刘锡吓得差点给弟弟请郎中,但刘錡却没理他,而是径直回了卧房,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一日的所见:
一个佝偻着身躯,头发全白了的老妇人,本来带着孙儿在路边摆摊。结果官家正好口渴叫杨沂中去买些水来,竟然被认了出来,老妇人立刻高呼“皇帝老爷”,非要把自家下蛋的老母鸡杀了给赵玖补补身体。
当时大家都震惊了,甚至忘了纠正这位老人家的称呼。刘錡几乎傻眼了,心说这位爷哪里缺你一碗鸡汤。倒是赵玖奇怪问老妇怎么认识自己。
那老妇人竟然还自豪地说:“当年俺逃难去东京,皇帝老爷去尧山,是尧山打鞑子的时候,民夫不够,俺这老骨头还被征调去洛阳,那个烧饭服役。远远看见过您,那时候您可真俊,还穿着甲胄呢。老婆子第一次见着皇帝老爷,还是骑着大马的皇帝老爷。”
所有人瞬间沉默了,因为大家都想到了杜甫的三吏三别。
最终赵玖艰难地问道:“老人家,当年你多大年纪,家人没有别人来服役了吗?”
老妇人倒是很平静,“应该是五十五吧,老头子得在城里做工养活孙儿,可惜这老儿没福气,前年咽气了,没能回到老家来看着家里分的五亩田。”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千百年来,周而复始。
“你不恨朕吗?”赵玖说得更加艰难。
老妇好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半天才想起来跪下道:“天地良心,俺老婆子怎么会这么不知道好歹,皇帝老爷您把金国打没了,帮俺儿子儿媳报了仇,又给俺家分了地,等着来年开出地来,俺和孙子就吃穿不愁了,以前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回到老家来,还能有自己家的田地耕牛,这都是您给的恩典,俺感激您还来不及,怎么会恨您!”
刘錡清晰地听赵官家说:“不,老人家,还有孩子,你们记住。你们能回到老家来,能为死去的亲人报仇,靠的是你们自己。”
所有的人,朝臣谋划,百姓纳税,帅臣指挥,将士用命,而他,就是一面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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